潮新闻 记者 贾晓雯
距离4月15日晚安徽宿州尹楼村的那场杂技表演已过去六天,互联网上汹涌的舆论浪潮渐退,人们不再传播事故的现场视频——女演员在距离舞台约15米的高空表演时突然坠落,重重地摔在舞台上。2个多小时后,高坠的杂技女演员经抢救无效死亡。在三天后的官方通报中,事故被定性为“高空杂技表演过程中发生的意外坠亡事件”,调查认定涉事演艺公司演出前未履行报备审批手续,系违规演出,对相关责任单位和责任人的问责已启动。
悲剧促使我们重新审视杂技行业,惊险刺激的表演背后,是演员长达数十年的枯燥训练,是民间剧团的艰难求生,从业者们在坚守传统和寻求变革中,试图找到平衡的支点。
支雅楠表演剧照 受访者提供
她曾从高空坠落
却依然在舞台上坚守
杂技行业的演员结构是个金字塔,能走到“塔尖”的是极少数,在这方面,支雅楠还算幸运,她拥有绚烂夺目的舞台。
4月18日下午,支雅楠刚结束一场表演,那是场73分钟的杭州“X秀”,属于她的是一段5分04秒的绸吊高空表演。在一条自然下垂的红绸上,支雅楠的四肢与绸缎缠绕,在空中自由旋转、翩翩起舞。为了这短短5分04秒,她花了半个多月集训。表演结束后,她脸上还带着红黄相间的精致彩妆,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记者面前。
支雅楠学习杂技已有22年,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她习惯并热爱解锁新技能的过程——从无法控制身体的走向,到初窥门径,再到有点意思,最后终于成功。随后,她还可能迎来身体的随时“失忆”。“一直练习的动作突然就不会了,但绝对不能放弃,等到再次成功时,这个动作将长在你的身体里。”而这意味着,一个动作背后,可能有成千上万次的练习,“坚持从来都不只是说说而已。”
支雅楠在训练 受访者提供
加入杭州“X秀”之前,支雅楠一直在山东省杂技团学习工作。同事说,她是从小到大的“学院派”,“血统纯正”。
“11岁才入行,算是比较晚了。”支雅楠说,大多数杂技演员,从四五岁就开始了杂技之旅,自己已经少受了很多年的苦。她是天生的乐天派,但追上别人,她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学习杂技的第二年,支雅楠在练习‘肩上芭蕾’时直接头着地,只能回家养伤。一年后,她重新回到团里,需要从头再来。“因为颈椎受伤,曾经也想放弃杂技,又因为怂,不敢面对团长而没放弃成功。”支雅楠说,受伤后心里落差太大,天天哭。即便如此,她仍舍不得每学会一个技巧时的那种成就感。
支雅楠告诉潮新闻记者,此次安徽女杂技演员的事故她关注到了,事实上,她也摔过。“在山东杂技团内汇报表演时,曾在双人绸吊的高空表演中摔下来过,但幸运又神奇的是,我只崴到了脚踝。”
“那是一瞬间,但在我的记忆里却觉得好长,大概有十几秒甚至半分钟,我甚至思考着该怎么着地。”支雅楠说,这与她长时间的“条件反射式”训练有很大的关系,“我们称之为空中概念,当你下坠时,第一反应是如何控制身体的走向。”说到这里,支雅楠突然严肃起来,“在空中的第一反应是蜷成一个团,四肢先着地,可能最安全。”
那次之后,支雅楠养成个小习惯,演出开始前的半个小时,她都不太爱说话,一个人静静呆着,将要表演的所有动作、技巧、安全扣系法,在脑海里再捋一遍,做到心中有数。
11岁入行,从业22年,如今33岁的支雅楠在很多人眼里已过了杂技演员的黄金年龄,但她说,“年龄只是数字而已,心态决定一切。”她感受着身体的灵活度、柔韧性、稳定性和力量,她认为,现在才是她的高光时刻。“如果没有练杂技,我不过是那个平凡而普通的小女孩,但当我因为杂技而站上舞台时,有一束光专门为我而亮,就会很感动。”
她为家人离开舞台
换种方式继续传承
与支雅楠同龄的杂技演员何娟(化名)2019年离开了舞台,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着杂技事业。
老旧的机械厂房、水泥地板、百来号人……1999年,何娟进入河南省汝南县一家杂技学校学艺。“那时候,练习基本功是苦,学校硬件条件也差,没有意志肯定是坚持不下来的。”何娟说。
幸运的是,在老师们口中,何娟是“老天爷赏饭吃”的那种人,“练什么像什么。”
直到2004年,她被推荐去北京学习,师从赵燕平练习车技,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压力。“现实很残酷,同学们都练了三个月,你必须在一个月内赶上他们,否则就要被淘汰。”
初来乍到那几天,何娟有些摸不着头脑,每次午睡醒来,发现宿舍一个人也没有。后来,她“破案”了,原来同学们吃过午饭后,在宿舍简单休整一下,就拿着钥匙“偷偷”来到排练厅练习。
“再睡,可就睡不踏实了。”从那以后民间杂技人月薪数千,何娟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从柔术、双人滑冰、蹬技,到空竹、车技……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练,最终被选去日本巡演。
人总是要长大,“赵老师的生源,源源不断,当我们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她选择让我们独自闯荡了。”离开老师的那年,何娟十八岁。
受访者提供
2011年,何娟决定和同学搭档自己干,自学高空表演半年后,开启了在全国各地奔波,接活动跑商演的日子。“每个月差不多20到30场表演 ,有时候一天都没有时间吃饭民间杂技人月薪数千,高速上跑100公里都是常有的事儿,面包车成了移动的‘家’。”每当节假日,恰恰是民间杂技演员最忙的时候,从业这些年,她基本没有回家过过年。每次演出前,何娟都要提前进场,停止使用手机,就算家里有再大的事儿,都要在演出后再解决。“这是杂技演员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像云一样漂浮不定的日子在2019年彻底结束。那一年,她失去了重要的亲人,却因为正在舞台,而没能赶回家乡看最后一眼。虽然当时她仍在巅峰状态,却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杂技舞台。
离开舞台的何娟,成为了一名杂技老师,在技巧之外,她教得最多的是安全。“表演杂技的意义是传承,不是冒险,不代表是玩命,每个杂技演员都要做到心中有数。”何娟说,这些年她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安全公式:100-1=0”,在教学上也会特别强调,存在生命危险的动作一律扼杀在摇篮里,不能让它成为“一辈子只有一次的表演。”
何娟在社交平台发布学生训练视频
他们成立民间杂技演艺“公司”
以安全为代价谋活路
有业内人士说,国内民间杂技演员在杂技“金字塔”中占比已达85%以上,他们完全自立运营,自筹资金寻觅市场,闯出一条谋生活之路,但安全成为最大担忧。
“他们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要演就演最真实的”“没有任何的安全措施,凭借的是胆大,心细,平时配合默契,相互之间无懈可击的信任”……在火热的民间舞台上,这是主持人对高空表演的惯常介绍。
24岁的麦子在河南省汝南县开了一家演艺传媒公司。“之前在外面跟着别人跑场子,和我联系活的人比较多,所以就弄了家公司。”
麦子的公司承接各种民间演出,老百姓家里的红白喜事、老人过寿、喜得贵子、金榜题名等都会找到他,表演的节目包括杂技、特技、空中飞人、钢筋锁喉、大型舞蹈、摇滚女歌手等。
麦子既当老板,也是演员。他从小学习唢呐,在五六年前,又用一个月的时间学会了空中飞人的杂技表演,成为了主力演员。
一个尴尬的事实是,麦子的团队里只有他一个人,其他的演员都是临时在一个500人的演艺群中寻找。“杂技演员,我们河南遍地都是,按场结算,每个人每场差不多500块左右。”
一辆货车、四台立体音箱、调音台……最近一次的演出,麦子带着装备去当地一户办喜事的人家,包括麦子在内的四位演员在货车上搭起简易的舞台,用12个节目撑起了一台晚会,这一场收入2000多元。
麦子说,他主要在河南、安徽、湖北三省奔波,“一个月下来,能赚五六千元,还能够养家糊口。”潮新闻记者在企查查APP搜索发现,麦子所说的演艺传媒有限公司并没有登记注册。
其实,这是民间杂技剧团普遍的现状,像这样的“公司”还有很多,他们只以公司的名义拉生意,招演员,并非注册实体公司,通常不会为演员购买保险,不会与演员签合约,工钱则是表演一场结算一场。
而针对杂技演员在室外开展高空无安全防护表演,一位资深业内人士表示:“这是拿生命当儿戏!”他说,专业院团是不会允许无防护表演的。
“相比大型杂技秀场,他们不是团体,是个人的商演,没有充足的资金,条件达不到相应的标准。”杭州“X秀”技术总监白涛告诉潮新闻记者,一个专业合规的舞台,舞台坑洞要有缓冲海绵垫、舞台边缘要有安全线、大型设备要有安全边……
据白涛介绍,杭州“X秀”光安全技术团队就有86人,分为8个专业组别为参与表演的50余位演员服务。“技术团队所有人根据SOP(标准操作规程,共386类)来对演出进行全方面支持,形成一系列完整的维护、应急、救援、演出体系。”
针对高空表演,专业的索具团队共18人,在拥有高空作业证的基础上,同时拥有国际IRATA高空绳索证。白涛表示,他们负责演出中所有高空和杂技表演的安全和相应救援工作,每一个高空表演的演员身边都至少有一个索具技术人员进行保护。
“每一场表演,安全绝对需要放在第一位,它是贯穿始终,无限循环的。”白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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