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徐旻
采访:刘周岩
来源:本文节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第50期,原标题《我在硅谷的教育选择》。
题图:徐旻和小儿子芋头。摄影/《三联生活周刊》摄影师于楚众
对两个孩子不同的教育经历,也让我明白,没有人能用过往的经验带着他们走入未来,我们能做的只有帮助他们发现自我,创造性地去面对未来。
刻舟求剑
1999年,我和太太一起从浙江大学来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读书,她读化学工程,我读计算机体系结构。六年半以后我博士毕业,一家人来到硅谷工作生活。
2002年我们的大儿子出生,小学、初中到高中都在硅谷的公立学校读书。他现在高三,所在的帕罗奥多高中(Palo Alto High School)是全美最顶尖的公立高中,每年十几个录取到斯坦福,升学前景很好。可说实话,对他受教育的过程我觉得有点遗憾。
我和妻子在中国都是一路上公立学校,所以也就很自然地想把自己的经历放到大儿子身上,好像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公立学校,让他在里面跟着老师、课本好好学习,就不用管太多了。可后来才体会到,这是刻舟求剑一样的想法。船已经开了,这个时代不一样了,时间不一样、地点也不一样了,很多以往的经验不一定能够放在现在。
我从老大受教育的过程当中感受到,政府主导的基础教育是一个变化非常慢的行业,美国的公立学校跟中国的公办学校或者国有企业没有什么差别,从设计上它就是很难改变的一种系统,里面对教师的激励系统也是错误的。
大儿子这十多年就过去了,当然有很多成长,但是很少感受到他对某件事情的巨大的热情和对知识的很单纯的好奇心。他几乎不怎么问问题,这让我有点担心,直到前一阵在机器人队,才开始有变化。
另外在硅谷这十多年,我也随着科技的发展接触到不同的工作机会。最开始从计算机系统软件做起,然后转移到人工智能,到今年年初做区块链加密货币,现在读书、学习,准备下一项工作。我看到技术在非常快速地变化,很多新的东西出来,可是教育过程中很少用上去。我们的时代在快速变化,未来孩子需要的“硬技能”是现在没法预测的,比如教他C++编程,可能两年之后就没用了,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些软技能,比如如何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在硅谷,创造力强的人和不强的人之间,差距不是一倍两倍,而是十倍百倍,而且这不是先天的差别。在这里有自我提升(self improvment)的文化氛围,很多人都去想着怎么样去提高自己。越是做人工智能我也越体会到,人本身独特的智能是一种最大的资源,潜力是巨大的,如果教育得当,能够产生不可想象的美好。这些都促成了我对教育问题的兴趣和想法的转变。
7年前小儿子出生了,我决定做些改变。
2016年小儿子芋头要上学了,正好这个时候知道了AltSchool,他们的想法和我一拍即合。谷歌的高管麦克斯(Max Ventilla)创办AltSchool,是想用大数据和高度自动化的技术方式实现个性化学习,我作为一个科技工作者,觉得太有共鸣了。
我当时的公司正好在搞人工智能训练,我做了很多关于人大脑学习的研究,发现人最有效的学习区间是非常窄的,你学的内容不能太难,也不能太简单,一定要恰到好处,否则效果都不好。其实训练人工智能的神经元网络也是一样的,它收敛是很精妙的,怎么样调参数让它表现最好,也有点跟学习类似。
▲一土硅谷分校(Imagination Lab School)校长Chris Bezsylko (原AltSchool学校校长)和孩子们一起搞怪。摄影/于楚众
申请AltSchool的时候,我当时抱着一种可能申请不上的态度,因为觉得可能会比较热门,而且申请过程让我感觉到非常严格。有很多针对家长的问卷,还要到旧金山总部面试。AltSchool主要挑家长的思想,是不是跟他们有一致的理念。
面试那天有很多家庭去,绝对不是冷冷清清的。很多人对新学校不放心,其实AltSchool恰恰因为是新学校而获得了许多的优势。它作为硅谷的明星学校,获得了非常多的关注和投资,可以说是不计成本地建设最初的学校,而不像其他私立学校或非营利性学校都会比较注重投入产出比。AltSchool吸引到了最好的老师,也有最好的条件,但是学费在硅谷算是普通的水平,大约3万美元一年。后来也发现,正是这一批优秀老师,对孩子的教育起了关键的作用。
在AltSchool的两年
小儿子进去AltSchool第一年是小学前班(PreK),第二年学前班(K),这个班级是混龄的,10人左右,两个老师。第一年他和比他大一岁的孩子在一起,第二年老师不换,大孩子进到下一个班,他待在同一个班又来了比他更小的孩子。
在个性化教学上,学校确实做了许多尝试。比如说阅读方面,老师每次给每个小朋友选的书都是不一样的。孩子学前班毕业升一年级的时候,他的阅读能力是在二年级的水平,而且学习的过程是非常快乐的。他现在读一些书,哪怕没有图画也能非常流利地读下来,也很喜欢读。个性化不是为了超前,而是为了不让孩子学的特别简单导致失去兴趣。
很多教学是在iPad上做的,比如说学校有一个阅读软件,可以通过动画对很多词的发音和音节进行学习,是一级级过关式的。没有人让他们之间比,但小孩子们自然而然会产生一个互相比的氛围:你几级了,我几级了。有一个数学软件,可以用做数学问题的方式得到一些游戏币,然后小孩子们用这些游戏币去互相玩。还有一个编程软件,用可视化的方式在上面给一个小机器人设计编程步骤,接触编程的初步思想,比如循环的概念。这些都是专门设计的软件,自动增加难度或者降低难度,从学习的角度效果很明显。如果是在大班,还会更深度地使用AltSchool的技术平台,因为它有几家分校,那么多孩子,能够生产一定规模的数据,系统搭建好之后应该可以相当程度地为孩子自动推送要学习的内容,匹配他们的水平和偏好。
但是这些是不是能够快速提高对知识真正的热爱?这就不一定了。实际上我不觉得这些技术目前提供了一个特别好的解决方案,最终孩子对文化的吸收、好奇心、审美,对知识的满足感和愉悦,不是单纯靠技术可以解决的。
因为要实践新的教育理念,一定有许多不确定性,AltSchool两年里其实变化了很多。教学上各种各样的变化都在发生,不停在尝试。这我真没有什么特别的担心,说实在的孩子就得适应不确定性,到时候社会上还不是充满了不确定性吗?变就变吧,有什么怕的,努力往好的方向变就行。你总是在变化当中,不断地看结果,只要有聪明的反馈机制就行。现实当中在高科技公司用得很好的一些东西,没有理由不在教育当中使用,比如说AB测试之类。有些东西效果还可以,另外一种效果如何呢?当然要测一下,测出来结果好就更好,那就变化。
▲一土学校北京校区
我觉得对孩子而言最需要的是安全感。一些传统学校里,表面上看着一切都很稳定,课程规范、教学标准很有章法,组织结构很明确,但是老师每年在换,也根本不注意孩子心理上的情况。到底哪种是真正值得我们担心的不确定性呢?
去上这所学校,妻子是很配合的,不过她有时候做一些平衡,也让孩子注重一些知识结构的完整性。反倒是我家老大,偶尔提到,怎么还能这么上学?他倒是被传统教育影响很深了。
在AltSchool,校长克里斯(Chris Bezsylko)教会我们很多,也成为家长们的知音。他在教育理念方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除了个性化之外,他很强调社会情感学习(social emotional learning),也就可以理解为情商。整个美国对于培养社会情感的研究也还是比较新的,没有非常成熟的一套方法,大家都在摸索当中。
在AltSchool,小班主要是从教育孩子对自己情绪的认识开始的,教他们理解而且准确叫出自己情绪的名字是第一步。克里斯校长还把情商教育分成一些具体的品格,比如韧性、好奇心、同理心。但最终具体如何培养?说实话我们都在摸索,但是这些愿景和理念本身就是重要的,它们决定了你在教育中重视什么。
有一次在教室里,老师说要收玩具了,有的小孩还是不想收,我们家小芋头走到另外的小一岁的小朋友身边,用手抱着他的肩膀,用很温柔的语气告诉他:“我知道你现在还很想玩,但是现在是该收玩具的时间了。”这种表现出同理心的行为让我觉得难能可贵,其实是受到老师耳濡目染的结果,我希望以后他不光是养成这个习惯,而且理解为什么这样做是好的。
我们这里很流行中文课后班,芋头也上过一阵,那儿的老师在解决问题的时候经常就用情绪化的方式,小孩子不听话,他们就会提高声音,用更强烈的情绪来表达他们的目的。这样的环境小孩子一是不喜欢,二是他以后也会以情绪化的方式来表达诉求,这是一个反面的例子。
就这样,孩子在AltSchool上了两年学,学校在摸索用技术做个性化,我们家长也和校长探索怎么培养孩子的各种情商和内生动力,和一般的学校里面标准化、重学业能力的教育很不同。孩子去上学很开心。这时候却发生了令我们所有家长非常意外的事情。
自己办起了学校
2017年10月的时候,学校宣布我们所在的AltSchool帕罗奥多校区要关闭了,这几乎成为一个和AltSchool开业同样的大新闻。他们最初是想开办许多社区学校,产生一种可复制的模式。可后来发现自营学校的模式很困难,对科技平台研发的进展预估得太乐观,对科技平台能起的作用也过高地估计了。目前的技术水平之下,每一所具体的学校能否成功其实还是主要取决于是否有足够优秀的校长和老师,但像克里斯这样的校长不是很多的。
孩子在AltSchool上学我们很满意,可从同行的角度把AltSchool作为公司来看待,他们也有不少问题,执行的问题、判断的问题。从商业的角度能够理解他们关闭校区的决定,但作为家长自然觉得非常可惜。校长、老师、学生、家长,已经构成了关系非常紧密的社区,有很好的互动,大家在理念上也高度一致。
我们最终决定原班人马自己开一个学校!这中间又是太多一言难尽的故事,我是第一个把孩子的入学申请再次送到克里斯手里的家长。后来他还很感动地谈到这事,我们之间也真是患难与共了。新学校叫想象力实验学校(Imagination Lab School),同时算是一土硅谷分校,2018年第一年开学,目前只有不到20个学生,有大概六七位原来AltSchool的老师。
▲想象力实验学校(ILS)的课堂上。个性化是这里强调的教学理念。摄影/于楚众
新学校办起来了,理念和AltSchool是一样的,但也在不断尝试做新的变化。比如每周三的“社区关联”项目,每周都有一天是在学校之外度过的,这就和一般学校一学期一次的春游秋游有了根本的区别,是要打通学校和社区的边界。还有3点钟下课后时间的安排,以往是组织兴趣班,现在则是改成自由玩耍(free play)时间。这也是一种尝试,对孩子而言有组织的结构性玩耍(structure play)是需要的,但自由玩耍也很需要,他们就是要在其中去探索自己和自然、自己和别人的关系。
技术平台方面,现在新学校人比较少,还可以靠着师生解决个性化教学问题。但将来规模增加,还是要依靠技术,这一点校长也非常认同,他如果不是看到科技在教育中的前景,当初也不会去AltSchool,技术仍然要在教育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这是我们的共识。
在孩子现在的成长里,有很多让我作为一个父亲感到非常欣喜的瞬间。我个人对他知识方面的成长报以比较自然的态度,但是很在意他精神上的状态。另外一方面让我觉得看不到什么“长进”,但是也特别有意思的,是现在他喜欢玩泥巴这件事。门口有一个花圃,下面一大堆黏土,他和大一点的孩子一起,还有小女孩,就聚在那儿拿水和泥,然后做成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个像甜甜圈一样的东西,最后做得像个碗,然后有什么上面在动的东西。我真是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玩的,而且其实每次对我来说,他鞋也脏了,裤子也脏了,很多麻烦,但是我真的被他们的精神所感动,就这样每天乐此不疲地玩泥巴。
喜欢去玩这件事本身让我挺感动的。这是现在很多时候很少见的,很多时候孩子做什么事情都没热情,或者需要别人去推,或者要用其他外部的激励。有些孩子甚至连努力学习来换取游戏机都没热情了,我觉得挺可怕的。而那种去做一件事的非常原始的冲动对他们未来的生活非常关键。
▲天气很好,想象力实验学校(ILS)的老师决定把科学课教室搬到室外。摄影/于楚众
硅谷这边有许多华裔、印度裔的家长,都是从小经历非常严格的学业训练,然后读大学,再考托福、GRE来到美国读博士,留下来工作,很多人希望在孩子身上复制自己。但其实没用,他们那样教育出来的第二代ABC孩子里面,能够继承衣钵的是很少的,做领头羊的更少,因为这都是父母从小给他们规划出来的路径,而不是他们自己有热情然后充分发挥创造性天分去做的。
孩子未来的发展是不是一步步都计划好了?不是的,我也没计划过小儿子要上什么大学,甚至他到时候是不是决定去上大学。计划了,也赶不上变化。我们家老大曾经被我们要求着学了10年小提琴,但是到高中二年级忽然不练了,他一秒钟都不再碰一下,对这个一点情感也没有,我觉得是失败的。学了10年小提琴难道不算规划吗?这么好的计划有用吗?我现在更看重的是孩子们当下的成长,对学习和生活的热情能不能被调动出来。只要每一年有成长,喜欢去上学,就很好了,将来有一天这样的学校或教育让他的成长停滞了——不只是智商的也包括情商的,那么就再去寻找新的合适的环境。
“未来”离我们很近。比如以前还有论调嘲讽特斯拉公司的自动化,说自动化过头了反而造成经营成本的上升,现在基本没有这样的声音了。自动化没有所谓过头一说,生产成本是在急剧下降的,越来越少地需要人工。至于未来人工智能能不能发展出自己的意识、思想?这还不好说。但在进行自动化生产的方面,已经没有悬念了,是我们有生之年就会看到的。最近还有基因编辑婴儿的新闻,无论喜欢或不喜欢,但它就是发生了。我觉得许多技术都是这样,会不可避免地到来。
以往我们的教育观念里,是给孩子一套固定的东西,好像已经存在一套完美的认知体系、一个稳定的社会。你学习了之后,加入到这个系统,成为这个“大同社会”的一部分。但是现在需要的教育应该更像是“接生婆”,把孩子内在的激情和潜力引出来,然后你自己去面对这个正在快速变化的社会。
当科技的进步不再需要我们工作了,没有驱动力也没关系,活着就行了,反正社会有充足的资源可以养你。可我们一定希望,孩子能够产生非物质的动力,继续去努力地生活。也许他去做艺术,甚至去参与殖民火星,总之去实现他的价值。我们都会比孩子早去世,他们也不能够依赖于我们才快乐。除了爱他们,我们也要教会他们怎么样爱自己,慢慢让他们寻找到自己生命中内心的快乐。有了他给自己的爱,他会知道在挫折的时候,告诉自己怎么办,或者在懈怠的时候,告诉自己仍然要努力,因为他知道为什么而活。走入未来的,终究是孩子们自己。
(感谢徐京晶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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